開機拍攝前，韋家輝忽然提議戴口罩。筆者和工作人員每次一定戴，相對地嘉賓便安全，嘉賓出鏡自當不戴，見清樣貎的好。韋家輝沒太堅持，所以應該非關驚青防疫，他說：「你不覺得幾特別嗎？反映時代，下次再做訪問未必如此了。」雖帶點傻氣，只因為，眼前是香港偶像級編劇，創出《大時代》、《大隻佬》等至今爭議不休神作，新片《神探大戰》更磨劍七年，令我不得不細思他話中玄機。
希臘哲學說人不可能跨越同一條流水兩次，日本茶道說一期一會……不用鑽牛角尖，其實韋家輝想講的是，好好醜醜都記下來，總有意義，到某刻回顧驚覺，世間事，半由人力半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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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地做得偶像，必包括快。電視劇固然流水作業，賀歲片《鬼馬狂想曲》、《喜馬拉亞星》也快。「幾乎菲林都未乾就剪（接）。賀歲片檔期固定，無得等，通常臨急臨忙，知道要拍，拍什麼好呢？有什麼比較簡單呢？即時諗到打麻雀，室內戲，演員不用多，困住拍，負荷少，立刻book咗龍鳳大禮堂等場地先，故事完全未度，演員就知道包括青雲、古仔，再加入劉德華，落實cast才漸漸浮現輪廓，一星期便開機……」
於是誕生《嚦咕嚦咕新年財》（2002）的經典。
韋家輝說：「快未必不好，腎上腺會飊升，那是一股力量，逼你向前。」
遲產
有早產嬰呱呱墜地，也有來得遲的。據說，哪吒在母胎孕育三年，太上老君索性七十年，才出世，定非凡品。新作由籌備，到上月尾剪接完成，整整七載。快慢之間，落差極大，計收入，首先不划算。「以前快，儲落一些積蓄，今次製作費亦寬鬆，頂得住。年紀大了，重視作品，想留東西給世界。下一部，可能要十年。
「近年，我上大陸傾合拍，某些不獲通過，怎遷就都有點徒然。離開香港已久，心裏有團火，想成件事在香港發生，拍港人最熟悉的。」於是誕生《神探大戰》。
《神探大戰》並非《神探》（曾獲2007年度香港金像獎最佳編劇）的續集，毋寧像他許多前作的總結，意義重大。「每部戲有它的命運，一些生得快，一些慢。因為疫情緣故，容許我剪足兩三年，無停過，午夜夢迴諗起又動手，由2小時50分到定本個幾鐘，每次有把聲音提醒我，那不是剪接，是在寫劇本，重新學習講故仔，我還在學習中。」
所以，壞事總有好一面。年青時急就章儲備子彈，名成利就便慢工出細貨，這道理也夠勵志。「唔係，腎上腺仍持續高水平。我只是順着，要快，但亦容許慢。」韋家輝說。
順產
玄不玄？筆者直接，唯覺得韋家輝電視作品令觀眾津津樂道至今，電影呢，就古怪難明啲囉。
「我分階段，早期從《新紮師兄》至《義不容情》，尚算正常創作，至《大時代》，已經不太人間，至《世紀之戰》，直頭滲進宗教探討。我把《大時代》挪移到亞視反轉拍，如果純粹重複續集，會失去團火。觀眾睇戲愈來愈多，容易覺得『哦又係咁』，好睇極有限，要令他們個心離一離，咦？才有意思。
「《大隻佬》原先因為《瘦身男女》收得，就搵劉德華再穿body suit拍套減肥喜劇吧。結果完全兩回事，難得向生（投資者向華強）信任，且攞了最佳電影。」
成名便任性？「我並非任性。電影有生命，我只是接生，容許它變，好，不是由我諗晒。我學歷不高，沒正式上過堂，沒什麼理論，但對同事、後輩常常講：不要以為編劇等如為所欲為操控生死，一部戲如果咩都得，即係唔得。中間容許各種設想，結局必須別無選擇。可以鍾意點就點的，一定不是好戲，欠缺尊重，觀眾會話：『你講晒啦。』
「靈感不到，當然災難。另一句我成日對同事講：你要夠痛苦，上帝才賜給你靈感。無靈感，只怪你未夠痛苦。科學亦能解釋，情感處於高壓狀態，荷爾蒙分泌都不同。」
沒編劇之神，唯有滿懷感恩的神之編劇，感激老闆和觀眾的信任，感激際遇。
「《大時代》第一集掟仔落樓，那時我已出道十年，自覺頗具經驗，TVB又有嚴格審批程序，首播，傳呼機響個不停，報館急call追問接獲投訴，怎麼會容許出街？後來我去沙田UA，有個女仔過來自我介紹叫Phoebe，說：『我就是做審批的部門，睇完覺得好好，說服上司，就俾你過。』然後走了。某次也在戲院，偶遇一位先生說：『我做電檢處，《大隻佬》本來評為三級（包括割人頭等血腥畫面），但我希望多些觀眾睇到，拉落二級。』他同樣不擅辭令，講完便走。
「成功從來並非獨力，他們是我貴人。」也是香港影視史無名功臣（神）。
皈依
《神探大戰》，乾脆借劉青雲之口否定神探，唯願執法者兢兢業業找尋真相，別自以為是。「我和秋官共同創作丁蟹，驀然回顧，丁蟹豈非脫胎自謝文武（鄭少秋飾演的《誓不低頭》主角）嗎？同樣伸張正義，只不過扭曲了。丁蟹甚至帶喜劇感，但對於他人構成悲劇。
「《世紀之戰》再來顛覆──萬一我們接受的既定觀點是錯的呢？又如何？丁蟹可以變正派。
「我們年少時，世界趨向樂觀，越戰結束，地球一體化，相信和平、友愛、諒解。近十年來，氣氛愈來愈相反，美國總統大選，特朗普自稱代表上帝一方，拜登也自稱代表上帝一方，真理落在哪方呢？可能雙方都謊言。那還只是選舉而已，遑論明刀明槍打仗了。
「人類無神，宇宙有神。」韋家輝透露，經歷這兩三年世變，他皈依成基督徒。
戲夢
常懷謙卑之心。韋家輝屢次提及出身草根，在公屋長大，自幼父母離異，半工讀做遍各行各業，他第一段婚姻亦仳離收場。「入TVB，TVB全盛期，同學多數精英大學生，談起一年睇二百套戲，我自卑，沒讀大學，睇戲都無錢，至今戰戰兢兢工作。《新紮師兄》梁朝偉和蘇杏璇的對白，正正我和媽媽成日講。早年創作往往投射自身生活，《流氓大亨》興奮搬入居屋，那時我剛剛買居屋嘛。」
韋家輝人生如戲般極端嗎？掟仔落街、兄弟相殘、夫妻反目、家人互不信任……
「長期創作不可能盡靠經驗，愈來愈激，任何一件發生真發生在我身上的話，都想死。如今，我每天起床多謝上帝，多謝賜給我好太太。」
胞弟韋家雄是演員，圈中奇怪，從不見手足合作。「對呀，要擺他入劇組還不容易？但是否一世用他呢？對他對觀眾是否好事呢？他捱得辛苦，許多閒言閒語，以為兄弟不和。我欣賞他，我錫我細佬。」妙在，韋家雄曾親口向筆者剖白同一番說話，默契盡在不言中。
入行四十年，經歷盛世，寄語有志青年：「可以模仿，卻最好努力原創，從你熟悉的東西開始。《新紮師兄》便由我們一班平均廿歲的編劇寫成。現在看似環境艱難，但以前考入編劇班百中挑一，每屆只收幾個，現在有意念便可以YouTube發表。競爭大了，門徑卻也多了。」即是，世事總不會面倒地壞掉。「銀河映像（他公司）成立時，何嘗不恰恰市道低潮？起起跌跌，我對這行業依然抱樂觀。」
熱愛戲劇，心水清粉絲瀏覽遍其作品，發現唯獨粉墨登場僅此《義不容情》一次，飾演邵美琪的哥哥。「因為馬來西亞外景，budget短絀，帶多個藝員買機票都昂貴，邵美琪須要兩個哥哥，唯有頂硬上，另一哥哥就搵李國立（同劇編導）。返香港廠景要連戲，盡量刪減。我喜歡幕後。」
緊張大師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 1899-1980）倒偏愛在自家作品穿插客串。韋家輝是香港緊張大師。
後記
韋家輝比想像中隨和，沒扮高深，口頭禪總輕輕一句「唔係」作開首，反映他腦筋轉得快，不甘落俗套。唯談及兄弟情，更加爽直──怎麼特別問起？事關筆者就居於韋家雄樓下，同一屋苑，同一大廈。「媽媽住家雄隔籬。」難怪韋家雄常參扶老婦落街。「我都成日回去。」韋家輝續道。
媽媽在的地方便是家，所以韋家輝說「回去」。如此這般，筆者與神之編劇還算街坊呢。哈，遇見街坊。
韋家輝小檔案
出生地點：香港
出生日期：1962年1月1日
工作：編劇、導演、監製
重要獎項：2004年度金像獎最佳電影《大隻佬》（編劇及與杜琪峰聯合執導）、2007年度亞洲電影大獎最佳編劇《神探》
代表作：《新紮師兄》、《義不容情》、《大時代》、《嚦咕嚦咕新年財》、《大隻佬》
家庭狀況：再婚，育有一子。弟弟是著名演員韋家雄。
yuekakeung@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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