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6日星期六

轉載:林振強:我的野蠻廣告生涯


人生充滿矛盾。 你做得比較好的事情,但你很討厭做。 我就曾經在這個矛盾漩渦裡打轉。

70年代中,至80年代末期,那十多年我也在廣告公司混飯吃。 一開始的時候,我也曾熱愛廣告創作,但搞搞,所牽涉的華洋之爭、虛偽、作大、多餘、扮、呃客戶錢(很簡單,把每樣大小「廣告費用」例如製作費 ,也谷大)、舔客戶屁股,這些一切與創作無關的事情,實在令我倒胃。

廣告創作對我來說,沒有什麼難度。 反而交際應酬,插科打諢,與客戶friend,與洋同事(多數是你的上司)保持良好關係,這些一般人輕易做到的事,我怎努力也做不到。

也許是自己貪圖安逸(不通去擔去抬咩?),也許沒有勇氣衝出這個討厭卻又易搵食的圈子,便滯留其內,差點滯死。

當中,固然有些好日子,也有不少野蠻的日子…

變身之前

當上不結領帶的廣告人之前,我天天結領帶穿西裝返工。
阿媽很高興,她認為打呔著西裝上班的工,都是不錯的好工。

那時我廿多歲,在某美資銀行新成立的電腦部門裡面,當一個初級系統分析員(Systems Analyst),月薪二千五。 我對這份工作很有興趣,很投入,和同事上司們很合得來。

也學到很多東西。 部門主管阿Dave,一個四十多歲的美國佬,經驗非常豐富,幹勁十足,沒有架子,樂於指導後進,也放手讓你去做。 Dave雖然專業,其為人和樣子卻詼諧。 他走路步伐很快,頭頂是個地中海,但餘下的頭髮鬈曲得很,要是他突然止步,你會看見他的身體靜止了,但那些彈弓般的曲髮,仍會在頭上彈彈,煞不住掣似的。

其他比我有更多經驗的本地同事,都很年輕,他們也很樂意把所懂的,說給我知。 不知道是那個年代的人較易相處,還是那個年代的人比較隨和,總之,至今,這份工仍帶給我不少好回憶。

有一次,我們要向銀行一個荷蘭鬼佬資深副總裁,做一個presentation。 主管Dave和我們「
排」了很多次,一切就緒。

那個洋副總裁,是銀行中人所皆知的醉貓,每到下午就已飲得面紅紅,綽號「油炸蟹」,且脾氣大,眾人都怕他。

我們正式做presentation的那個下午,太陽火紅,「炸蟹」的臉更紅。

輪到我那一part,我說不了三四句,剛舉起第一個圖表,「油炸蟹」便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然後霍然起身離場。 我們登時「啞」了。

我記得,我在洗手間落淚。 沒試過這樣難受。 這是我的第一次presentaion。

主管Dave很憤怒。 單獨和我談了一陣子,並說一定要「油炸蟹」向我道歉。 我說算了算了,Dave說這些事情不可以就此就算。 過了約一星期,「油炸蟹」突然召見我。 他的辦公室在尊貴的中環(我們的在灣仔分域街,酒吧附近)。

這是我首次來到「總部」。 在層數很高的「油炸蟹」office內,「油炸蟹」的臉今天未算太紅,可能是上午,還未有機會喝太多酒。 他我坐下,說,你就是Richard Lam? 你們的project進行得順利嗎? 哦,哦,好,有機會再談。

上星期中途離場的事,他提也不提,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道歉。 但我也算了,那時我還沒開始變得野蠻。

後來,不知是因為什麼政治問題,主管Dave被高層逼走,換來一個不知所謂的美國佬。 這條友是個外行,對我們所做的一切,完全不了解,但又要扮識,阿芝阿佐。 我和這盲炳無法溝通,谷住條氣,終於劈砲。

第一站——靠熟人

離開了我的系統分析生涯,脫下了我的西裝領呔(我阿媽擔心我從此踏入歧途),不知何故,我忽然強烈覺得:我要做個廣告創作人,把那行業改寫!

每看見或聽見廣告,心中就有堆烈火,那烈火還會說話:挑,咁老土,等我啦!

於是我寫信向廣告公司求職。 我全無經驗,全無往績,當然也沒有人回信。 人家總不能因為你自己心中有把聲音在說「挑,咁老土,等我啦」,就認為你有料到。

絕望之際,忽然有一間全華資的廣告公司約見。 那時全華資的廣告公司甚少,多數都是外資的。 Interview我的,是該公司的太子爺。 他的行為舉止,很戲劇化,忽然從大班椅中一躍而起,躍到我面前,問我,五年後,想不想坐上這張椅。 我說當然想。

之後,這公司再也沒有人跟我聯絡了。 是不是因為有關大班椅的那條問題,我的答案嚴重出錯? 我聽見我心中那把烈火在說:挑,間公司咁老土,請我都不去!

姊姊和黃霑,當時正在籌備創辦「黃與林廣告」。 我既然無法混得進當時我認為要由我來改寫的廣告業(儘管我一個廣告也沒做過出來),便唯有靠熟人入行。 幸而「黃與林廣告」肯收留我。 (編按:林振強的姊姊是香港女作家林燕妮)

初開檔的「黃與林」,其實都幾好笑。 真正有廣告宣傳經驗的人,就只得兩個。 黃
和我姊(她之前是TVB的宣傳部主管)。

水禾田是我們的美術總監。 阿水雖是著名攝影家,但他不是廣告人。 其他人包括我,全是新丁。 於是我們一夥人盲衝亂撞,都也甚好玩。 而黃林二人,也爭取到一些很不俗的客戶。

是當時廣告界的頂尖創作人,我從他身上學了些皮毛,已經很受用。 他也放手讓我胡來,我很感激。 後來,業界猛人Joe Wang,從李奧貝納(Leo Burnett)跳槽過來,把Discipline和「專業」注入這亂作一團的小公司,「黃與林」才得以逐漸變得professional起來。

我在這裡工作了約年半,很愉快。 但,我覺得是時候離開熟人,出外面闖,和陌生人交手了。 黃林二人也了解我這種心情。

走進外面的森林之後,漸漸,不知不覺,我變得暴戾,和野蠻…

初跳草裙

多到童年好友「牛仔」穿針引線,我轉投到McCann-Ericsson。

在那處,我有機會為一些頂級的國際品牌做廣告,漸漸也做到一些成績出來。 後來,機緣巧合,因為做廣告歌,在錄音室被唱片公司某要員看中,給我參與填詞的機會。

(我的「填詞人」身份,對於後來我與鬼佬們的角力和鬥爭,扮演了一個頗有用的角色。)

好友牛仔,當時是M記的高層(現在是主板上市公司主席),不單止是一流廣告人,還是處理辦公室政治的一等一高手。 當時的創作總監,是美國人Stoney Mudd,人不錯,但久不久總要找一些事情出來,和牛仔作政治鬥爭,有時還牽涉到我的創作。 幸而牛仔每每把那些鬥爭一一擋開,讓我不受影響,專心做我的創作。

在M記工作了大半年,我有幸做了幾個口碑和推銷力都不錯的廣告,而另一方面,我的填詞工作也開始有少許成績。

那時剛踏入八十年代,我的月薪大約四千多塊,有老婆,但沒有錢置業。 我自己暗中定下目標:要在短期之內,月薪一萬元。 這目標對我來說,遙不可及。

正不知從何入手那一萬元,機會卻送上門。 Leo Burnett(李奧貝納)的創作總監,人稱畢叔的英國人Richard Butt來挖角。我和他吃午餐會面談條件。 我硬著頭皮,鬥膽要求月薪一萬,都算是狂妄野蠻。 畢叔竟然說沒有問題。 我答應下個月上班。

回到M記,我開始跳草裙舞,和Stoney談判,並透露某某以一萬元挖我,你打算怎做。 結果M記出同樣價錢留我。

在M記,我和牛仔合作得很好,也有很多機會發揮,我很感謝他「照住」我。 既然那「一萬大元目標」已達,我決定在M記多留一回。

當我打電話告知畢叔我改變主意,不加盟了。 他說如果這樣做,你認為對得住良心,就這樣做吧。

挑! 別跟我講耶穌,別跟我講良心,我要的是一萬塊!

阿袋

繼續在M記工作,跟Stoney相處得也沒怎樣,但我知道不能久留。 跳過一次草裙舞的人,公司不會信任的。

然後有一天,素未謀面的John Doig打電話給我。

John Doig,人稱「阿袋」,紐西蘭人。 他是當時最負盛名、最富爭議性、最自負的創作總監,也是最有料到的創作鬼佬。 (傳說:John Doig咄咄逼人的爆棚信心,曾窒到另一位他看不起的鬼佬創作總監,以後說話也口吃。)

John說,我的一位舊同事Louis Ng向他推薦我。 (Louis Ng吳峰豪,為人低調,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後來成為首屈一指的廣告片導演,佳作如雲,獲國際大獎無數。)他想我加入他們新成立的Ogilvy & Mather(奧美) 分店Meridian。

終於面對面和John Doig談條件。 「阿袋」是個大鬍子,三十多歲,一雙藍眼睛非常精靈,和鹹濕。 談薪酬,非常暢順,比我預期的高。 談到職銜,卻差點僵住。 我記得我們當時的對話,大概是這樣的,我開始野蠻:

(刻意地漫不經意):職銜並不重要。

我:對我來說很重要。

袋:那你的title就是Chinese Creative Director吧。

我:為什麼要有Chinese這個字? 你又為什麼不叫English Creative Director?

(一時之間,dead air)

我:我不要有Chinese這個字。

袋(問在旁的鬼佬執行董事):如何?

執行董事(略一沉吟):好吧,那就叫做Creative Director吧。

其實,我暗裡一額汗。 我從未試過這麼大膽,和橫蠻,可能因為實在無法再忍受不公平待遇。 我要學會保護自己,由職階開始。

以尿液澆花

其實和阿袋合作,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自信心爆棚,所以絕對不會搞小動作整蠱你。 反而,他會盡力協助我把廣告製作得很好。 他除了是個精彩的創作人,還是個很出色的製作人,雖然有時他飲多了幾杯,午餐後會在公司的露台屙尿淋花。

這段期間(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填詞方面闖出了點名堂。 我盡量保持高調,接受所有訪問和曝光機會。人家訪問我,我就約他們上來公司,好讓那些鬼佬知道我並不是個二打六,別對我阿芝阿佐。 這方法好像有點效用。 同時,在客戶眼中,因為我有點名氣,他們對我也多了點信心,辦起事上來,有時(只是有陣時)有點方便。

不過,在Meridian的期間,有些華人客戶仍然教我作嘔。 他們來開會,往往一定要我們有鬼佬出席,對我們華籍創作人不放心。 有時,他們被阿袋不客氣地窒到飛起,卻又不敢出聲,事後卻諸多投訴,好核突。

本來,一切尚算相安無事,直到阿袋自己跳草裙舞。 他認為香港不夠專業,要往美國發展。 (按:阿袋後來果然在美國廣告界打出名堂,《時代》周刊也報道過。)阿袋擾擾攘攘之際,公司又從外地進口了幾個不知來港做什麼的鬼佬。 我三番四次被「逼遷」
—— 我的「名氣」暫時「失靈」—— 辦公室越搬越小,小得像鞋盒,非常無癮。 加上阿袋快離開,我將沒有良師,於是也興起劈砲之心。

毆打客戶

也許這是我的運氣,每次想轉工,也剛好遇上有公司搵人。

我跳槽到Kenyon & Eckhardt,阿袋說我黐線。 這公司的前身,有個鬼佬創作總監,就是被阿袋窒到飛起、後來變了口吃的那位仁兄,所以阿袋老是瞧不起這公司。

K記當時全面大革新,招兵買馬。 新揸fit人,是以前在「黃與林」合作過的Joe Wang。 再度合作,我們完全沒有問題。 此外,昔日在McCann-Ericsson的舊拍檔,美術總監「阿財」,不久也加入了。 和合作慣的人共事,事半功倍。

可是,當時的K記,客戶實在不算多,我們需要不停接生意,不停做presentation,頗辛苦。 手上僅有的兩三個大客戶,又要服事周到,有時的確有點吃不消。

我記得我們有一個都算重要的客戶,那是一家華資公司。 無論我們做了什麼創作,他們永遠不滿,永遠要彈! 彈! 彈! 要改! 改! 改!

有一回,千辛萬苦,廣告片劇本修改了九百七十三次之後,終於把廣告片拍了出來,但他們不滿意。 於是又再補拍,再做過某些動畫,某些特別效果,等等,但他們仍是不滿。

我終於忍不住,有次在放映室中,走近那客戶代表,和他差不多面貼面,以低沉兼帶有恐嚇性的聲調問他:「你究竟想點?!」幸而他沒有話說 ,不然可能以隻揪收場。

要鬼有鬼

在K記改革的初期,我們並沒有鬼佬創作總監(其實亦無需要),一切自己搞掂。 Joe Wang的英文一流,並頗有創作天賦。 要是他不做Managing Director,他可以是個出色的創作人。

總之,少一隻鬼,少十萬樣煩事。

可惜,那些國際品牌的大客戶,不見鬼不歡。 結果,我們的美國總公司,不知從哪裡調派了一隻鬼佬創作總監過來。 當然,此君的薪水比我高,辦公室比我的大。

不過,最好笑的,不是我們有偏見,而是,這條友真的很渣,根本不會做廣告創作。 (後來才發現,這人原來是寫——或希望寫——電影劇本的。至於他有沒有作品被拍成電影,沒有人知道。)Joe Wang唯有把他投閒置散,有客戶要見鬼時,便拿他出來讓他們見見。 回想起來,實在像幕荒誕劇。 難得的是,此君也夠厚面皮,天天大剌剌的坐在辦公室內無所事事,白逗
高薪。

棺材精公司只得一隻鬼,麻煩事算不多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那個年代,還是現在也是一樣,你的公司沒有多幾隻鬼佬,就很難搶到也是鬼佬fit的大客戶。

不知道是總公司的安排,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終於,另一間本地的外資廣告公司的鬼佬頭頭,帶領他的親信——又是鬼佬一名——「入侵」我們這間K記。

那個「親信」,我依稀記得名叫Michael Holt,美國人,看起來像棺材精。 他其實是個監製(producer),卻不知怎地變身成為了創作總監,還帶了個華籍的美術總監過檔。

我和這個棺材精,不知何解,無法相處。 不知是他樣衰還是態度問題,總之見到他我就無明火起。 我們的「合作程度」,從以下的對話可現一斑:

棺:Richard,你可以為我把這段英文譯為中文嗎?

我:當然可以,如果你可以為我把這段中文譯為英文。

棺:但我不懂中文。

我:那是你的問題。

厭倦森林

天天這樣「鬥爭」,和「不合作」,我開始感到疲倦。

脾氣越來越差,煙抽得越來越多。 要不是我還可以用填詞來平衡一下,我恐怕我早已瘋了。 我那首想回到平淡、不再指桑罵槐、不想追名逐利的《每天愛你多一點》,好像也是在這段期間寫的。

每天,我都不想上班。 即使回到公司,也是扳著臉。 我還先後把兩位女同事弄哭了,因為我不肯修改稿件,也不肯和客戶開會,教她們無法向客戶交代。 她兩個本來都是跟我談得來的好同事。

許多時候,我在公司附近的茶餐廳吃早餐,吃到十一時許仍不離開。 一邊狂抽煙,一邊填詞,我根本不想見到公司那些鬼。 拍檔阿財,有時要走來找我,並「勸」我返工。

不過,即使返回公司,午餐時我又會吃到三、四點,才會在公司露面。

我實在很倦很倦,我不能繼續這樣過日子。 我很想,很想離開這個廣告界森林。

後記

後來發生的事情,有點複雜。

總之,機緣巧合,一九八八年,我脫離了廣告界,加入了黎智英的集團。 他改變了我的下半人生。

最精彩的一句

當蘋果電腦創辦人之一Steve Jobs,還是個廿來歲的嬉皮士時,欲邀請當時百事可樂的總裁(四十多歲)加盟,便對他說:「你打算下半世繼續賣糖水(sugared water), 還是你想改變世界?」

我不想下半生也賣糖水。

林振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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