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1日星期日

真我不存,只有無窮角色 By 梁文道

寶兒的演藝生涯足足跨越了五個十年,幾乎沒有停止地不斷變化,而且這變化還不單是音樂風格,更是演繹出那些不同風格背後的人格斷裂,這才是他在流行文化史上的招牌絕活,猶如一位觀念藝術家,從內而外地創造自我,樂此不疲。

當他是Ziggy Stardust的時候,他似乎真的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墜入地球的火星人,衣着妝容,舞台表現,乃至於音樂手法,全都圍繞着這個古怪角色。那段時期,甚至就連接受訪問,他都會以Ziggy Stardust的人格現身,人家問他成長經歷,他卻好整以暇,真假莫辨地談起火星往事,讓人不知好氣還是好笑。大家明白,這是演戲,但他未免入戲太深。

然後他一個接着一個地創造角色,從Major Tom、Ziggy Stardust、Halloween Jack、Aladdin Sane、一直到The Thin White Duke,當然也得一個接着一個地毀滅這些人格,就像不斷地自殺。中間安靜了十幾二十年,再在最新的《Black Star》裏頭,他最後一次公開表演死亡。沒錯,他的死,仍然是一次盛大的演出。


由於他變得太多,所以年紀不同的樂迷對他的認識就不可能一致,有了代際之間的鴻溝。余生也晚,認真聽音樂的時候已是八十年代出頭,錯過了他最有創造力的十年,卻碰上了他全面擁抱disco潮流的《Let's Dance》,所以一開始對他沒有多大好感。因為我那年頭的台灣小青年,所謂認真對待音樂,指的就是搖滾(起碼在我接觸的那一小圈人當中)。而搖滾,不是不能流行,但它和流行音樂畢竟不同,尤其是那些當時火紅的disco。搖滾應該是「本真的」(authentic),發自創作人內心的一種吶喊,從人格到音樂一以貫之,不媚俗不討好不娛樂,我們聽眾和樂人之間的關係心心相印,不受市場玷污,沒有誰該取悅誰的問題。於是崇好美式搖滾的會喜歡John Mellencamp,喜歡早期的Bruce Springsteen(不喜歡《Born in the U.S.A.》,因為裏頭居然有舞曲),喜歡那從Bob Dylan以降的遊吟詩人氣質,喜歡那種「雙腳站在大地之上」的草根土壤味。

又或者,你可以走一條更孤高的路,追求技術的繁麗複雜,尋找搖滾的演化可能,像Pink Floyd、Yes,以及Emerson,Lake& Palmer一樣,走出一條交響詩式的藝術搖滾大道。但無論如何,教我聽音樂的大哥哥說:「不可以像Bowie這麼墮落,竟然開始disco」!

那麼「墮落」之前的寶兒是怎麼樣的呢?原來是很實驗很前衞的「柏林三部曲」。說到這裏,我就不能不講點大陸樂迷在特殊環境下形成的「代際差異」了。由於他們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才開始有規模地接觸到西方流行音樂,所以更早年代的東西難免都得補課,特別是那些音樂後頭的文化及社會背景。因此大家對同一批作品的評價,也會表現出一種不與時人同的獨特見解。

例如一位我向來敬重的評論家,他在談到「柏林三部曲」的時候,批評它們「既不前衞,亦非創新」,更認為那三張專輯和The Human League1979年的《Reproduction》一拼起來是「高下立判」。說那三張專輯不夠創新,這倒是真的。因為當年寶兒到了柏林真是取經,西德那時候受到Karlheinz Stockhausen等電子音樂先驅影響,出了Can、Kraftwerk,以及我最喜歡的Popol Vuh(導演荷索的長年電影配樂伙伴)等一眾樂團,他們都比寶兒早得多。可是《Reproduction》要比包括《Low》和《Heroes》在內的「柏林三部曲」厲害?這就真是聞所未聞的新論了。

Brian Eno和寶兒合作的這三部概念專輯,意義不在首創,而在他們成功地把一種德語世界裏的新現象藉着英語流行工業翻譯給全世界。並且他們做得十分出色,在音樂的構思上面開啟了很大的空間,足讓後來者深入探索。於是二十年後,你可以在Philip Glass的《第一號交響曲》裏頭,看見《Low》的三首歌曲怎樣被他擴展成三個樂章,而且還為Glass帶來了他往常作品少見的和聲結構上的豐富變化。

不過老實講,我也是補課,一路上溯才聽回那些《Let's Dance》之前的寶兒,大哥哥口中那個還沒「墮落」的寶兒。只不過那時候小,只能在人家給定的框架之內理解傳說中十分搖滾的寶兒,許久之後,我才明白這是誤解。事實上,寶兒從來不是那麼地「搖滾」;至少在那套堅持「本真」的搖滾意識型態底下,他一向是「墮落」的。

搖滾以及一切流行音樂當中的「本真」追求,是個根深蒂固的神話。當年Bob Dylan大膽在演唱會上頭插電,使用電子結他演出,之所以遭到死硬派民謠歌迷倒采,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這個做法背叛了「本真」意識型態。

一來,搖滾正當興盛,是流行音樂裏的主流,Dylan靠向這個主流,無異於投降商業。既是商業,那就注定不能是真心誠意的藝術呈現。二來,電結他與木結他之別,在於前者可以添加無窮效果,有如工業味精,大大破壞了樂手最單純最直接的自我表達(可還記得「MTV」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引領的「unplugged」潮流?那種對『回歸原音』的嚮往,就是這套古老意識的回聲)。後來即便多數人都不介意「插電」,但搖滾也好,其他流行樂種也好,這種「本真」神話始終是眾多樂迷手心中揮之不去的定見。

可是寶兒,即便在他最搖滾的年頭,他也是不夠「本真」的。因為他扮裝,他表演,他在音樂演出和內核私我之間始終隔着一個角色,於是切斷了真我和真音樂之間的謎樣連結。就像歌詞裏頭所唱的,是誰在玩結他呢?是寶兒嗎?,不,那是「Ziggy played guitar, jamming good with Weird and Gilly,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 He played it left hand, but made it too far, Became the special man, Then we were Ziggy's Band.」又像他玩黑人soul music的時候,毫不掩飾地標榜自己擁有的其實是個plastic soul,唯恐人家當真似的。

所以他從來不必介意別人會不會批評他太過商業,因為他從來不在乎什麼叫做真正的搖滾,甚至連真正的自己是誰都不在乎。他是男人,他是女人,他是雌雄同體;他是同性戀,他是雙性戀,他是衣櫃裏的異性戀;他是佯裝的黑人,也是誇飾過度的亞利安人,還是個猶太神秘主義者;他是太空人,又是火星人,他是永遠不要被任何身份認同綁定的他者。

1975年,他在葛林美獎頒獎典禮上頭負責把獎項頒給Aretha Franklin,一上台就說:「女士們,先生們,……以及其他」,結果哄堂大笑。好笑嗎?好笑得很,那是顛覆的他者的好笑。

直至今日,市面上至少已有二十種寶兒傳記,但沒有一個是「官方」版本,因為他拒絕合作,覺得這種明星產業很愚蠢。他說:「世界變得越來越笨了,從前還有人會討論尼采對於上帝的看法是否正確,現在大家關心的課題是那個傢伙的老二大不大」。有不少玩搖滾的封了英國爵士,但他不論勳章爵位一概拒絕,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他不喜歡大衛.寶兒這個身份變得那麼直接透明,儘管就連「寶兒」這個名字也是他自己後來改的。

難怪他死得如此低調,不只病重的時候不讓外人知曉,死了之後還要秘密火化,家人都不許在場。他的死怎麼會低調呢?他不是用了一整張最後專輯和一部音樂劇來向世間告別嗎?不,告別的不是他,那個在我們眼前演出死亡一切神秘與糾葛的,是他畢生創造的最後角色「拉匝祿」,一顆黑星。死亡是他這個凡人所不可控的,但他可以用藝術創造的人格來將死亡隔開,使得死亡變成一場表演。而真正的寶兒,恐怕早已離開這個不能沒有身份的地球很久了。

#davidbow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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