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知就裏,給我瞞騙了過去。即使是修業,我是連一點起碼的遺憾都沒有,我去日本,為的是學懂日本話,洋涇濱也好,只求能跟日本人溝通,懂看一些報章、雜誌,已感快慰滿足。七四年自日本歸,就憑這些微末本事,做日本語翻譯,養妻活兒,生活困苦,精神上卻是頗為愉快的。女兒其時尚在襁褓,吃了奶一覺睡,妻也賢良淑德,幫我幹些雜事,沒半點兒埋怨,於是便能安下心來,替《明報》、《明報月刊》、《明周》和《明晚》寫文章,乘閒為《天地》翻譯了兩本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七五年後,到又一間歐美出版社做事,跟戴天、克亮、翁靈文等前輩成了同事,期間更幸運地認識了胡金銓,應他所請,翻譯老舍記事《老舍作品裏的事實與幽默》。白頭宮女話玄宗,俱往矣,回憶是一場夢。
七二年深秋,枯草遍地,楓葉漫山,我離開香港到了東京。中國飯店經理岩本高伺親到羽田機場接我,胖胖的漢子,會說幾句廣東話,並不靈光,可在異地聽到家鄉話,心裏自有一絲暖意。在父親朋友香予世伯的家裏,住了兩日,就開始自由活動。身上懷著母親給我的兩萬日圓生活費,膽子頓壯,第一個目的就是銀座。香港人都知銀座其名,以為是繁華煙花之地,其實只是隸屬有樂町的一個小區。真正繁盛的是有樂町,名聞東南亞的《朝日新聞》正在有樂町車站一旁,古老莊嚴,純然明治風。區內,娛樂場所、戲院、百貨公司,滿滿都是。大型百貨公司有高島屋、三越、伊勢丹,香港銅鑼灣的大丸,怕跟它們挽鞋子的資格都沒有。
趣遊三越百貨
三越嘛,在香港時,早已耳聞大名,決定先到那裏探一探。入門就給寬敞無比的大堂唬住了,每層樓都裝有長長的自動電梯,梯端站有一位穿制服的妙齡女郎,禮儀周周,笑語盈盈,鞠躬作揖,嘰哩呱啦説個不停。 我一句都不懂,不知她在説甚麼。鑑貌辨色,大抵是歡迎詞和介紹語吧! 歡迎顧客光臨,隨之介紹哪層樓有甚麼貨色好賣。我先從低層看起,二樓是女裝部,一萬呎面積,布滿形形式式的衣物攤位。我逐一駐足而觀,所展都是最新款的時裝,有歐美的、也有本地的,日本人愛國,婦女們大多挑日本貨。走了好幾步,不期然留意到轉角攤位上的一位老太太,挑選的衣服,放滿櫃枱,粗看有十來件吧!我心想這老太太真闊氣,走近一瞧。 嘿!左挑右揀,披沙淘金,最後只挑了襲五千日圓的便宜貨色遞給女售員。女售貨員奉若神明,滿臉感謝之情。哈哈,倘是在香港,售貨小姐大許會怒目而視,説出些冷言冷語吧!可那女售貨員依舊桃花春風面,不住鞠躬,口裏不停說著「阿厘阿鐸」。我看得呆住了,世界上哪會有這麼和藹殷勤的售貨小姐呢?
幾乎所有日本百貨公司地庫,都闢有食物部,林林總總的食物包好堆在攤子上,在當眼處放上瓷盤,鋪著食品,每個攤子都拉有橫額,寫著 「歡迎光顧,隨意試食」字樣,我這個香港來客,滿腹狐疑,鐵柱一樣的佇在攤子前,不敢越矩。那年我方二十出頭,哪敢以身試法,乞討白食。 須臾,見不少男女顧客列隊試食,才知道原來真是免費的,便不由自主地湊過去。女店員立刻用日語向我說了一大堆,我唯唯否否,指著碟子上的乾魷魚片,女店員識相地用叉子叉起,醮了沙律醬,遞到我嘴邊,一入口,腕而香,一點兒也沒有偷工減料。
女店員見我吃得香,嘴角綻笑,有如盛開的玫瑰,伸手用木筷子挾起一片刺身給我享用。我不嗜生冷、擺手推讓,女店員點點頭,又想送上乾魷魚片,人不能貪婪,太不好意思了,轉身離開,走到甜品攤子,依法炮製,指指點點,吃了草餅、羊羹,仍不能消弭嘴裏鮮美的乾魷魚片氣味。
肚裏饞蟲鼓動,硬著臉皮,重新踅回原來的刺身攤子,女店員見是我,又送上乾魷魚片,我已成精,臉不紅,氣不喘,恬不知羞地一口咬著吞進肚裏,食相滑稽,逗得女店員咭咭嬌笑起來。嬌笑聲中,我快溜向隔鄰售飲品的攤子,咖啡、紅茶、可樂......任君選擇。吃飽肚子,還是喝一口熱咖啡吧!哪種感覺難以言傳。日本優惠,香港那時沒有。自此,我學乖了, 每日蕩馬路,不忘溜進不同的百貨公司地庫試食,飽了肚子,省下鈔票。
書店舊書任君取閱
日本書店作興嘉惠愛書人,神田、神保町的書店,無論新舊,店面當眼處,例擺有一個書攤,攤上舊書任君取閱。唷,便宜要貪!我在這裏拿下了永井荷風的《墨東綺譚》、松本清張的《某小倉日記傳》、谷崎潤一 郎的《鍵》、芥川龍之介的《竹藪中》......不懂日文,不打緊,摩挲封面, 看看插畫,心願已足。長年累月,順手牽羊,六蔗斗室盈滿書籍,賣棹歸港,攜帶不便,只好綑起數扎,統送日友。
緬懷日本老鄰居
在銀座、新宿、澀谷浪了大半個月,學校開課。早上有微雨,偕同岩本先生跑到大久保的國際學友會報到,踅進小巷,徒步十分鐘左右,便到。一瞧,呆住:這就是馳名國際的日本語學校嗎?哪有丁點兒名校氣派?且看它的模樣兒吧!兩、三棟二層矮樓擠在一起,灰牆土瓦,沉沉鬱鬱。庭院裏,栽著幾棵客松,伸著椏枝直插灰灰天穹,隱約展示出不屈的姿態。趨近看,樓牆剝落,露出土磚。呀!橫看豎看,都不能稱作是名校啊!在來日飛機上,我閉上眼默想著將要進去學校的面目:校舍巍峨宏偉,庭園綠草如茵,多少沾上我深深愛慕的明治古風吧!可眼前的名校,跟想像的,相差忒遠了。
走進門,先到校務處登記,接待我倆是一個老女人,一口標準江戶日本語,聽不懂,要勞岩本先生一一轉述。入學手續迅速辦妥,老女人打量我一下:「葉桑,下週三你就可以來上課。」歡喜若狂,打下週三起,我就是名正言順的日本留學生了,我甚至愉快地想到將會能講日本語、看懂日本書。正自興奮之際,耳邊飄來岩本先生的傳言,有如一殼冷水照頭淋,把我從美夢中催醒過來。岩本先生跟老女人的對話,相隔五十年,仍然記憶猶深。
岩本:「週三入學太好了,請問寮(宿舍)準備好了嗎?」
老女人:「岩本先生,這正是我想要告訴你的,寮已滿員(滿)了, 真的不好意思,對不起!」
岩本:「不是早準備好的了嗎,現在怎會沒有了?」
老女人:「時序出現了問題,葉桑申請的文件遲了些日子到我們這裏,收到時已過了兩天,只好把宿舍轉給台灣學生。」
岩本怒道:「這有點兒過分了吧!怎搞的,兩地文件郵遞上的誤差, 你們是應該知道的!」
老女人毫不退讓:「我們學校一向照本子辦事,我只能説對不起,對不起!」
光說「對不起」,有個屁用!岩本急得跺腳。我不懂日語,察言辨色, 多少看出端倪,我對岩本搖了搖手,示意我們回去。歸途上,不住向我說對不起,反弄得我不好意思起來。事已如此,只好自家想辦法。香予伯家裏人多不便住宿,只好另覓居停,那就得多花鈔票。香予伯代打電報去香港,母親僅回覆二字:「租吧。」於是託不動產代辦,岩本擔保,在世田谷區松原明大前車站附近租了一個地下六蓆小房,倒也雅緻潔淨,灰色木牆,赭紅門戶,紅灰雙映,整齊悦目。門前垂柳數株,迎風招展,人家屋簷掛有風鈴,微風拂過,盪起清脆聲響,滌人心胸。一看便合意,決定租 下來,房租一萬五千不便宜,台灣同學在下北澤租得同樣一間六小房, 租金只八千,足足貴了差不多一倍,貪圖享受安逸活受罪。母親疼我,把每月生活費用調高至三萬,去了房租的一半,剩下萬五,東京物價高,入不敷支,只好勒緊肚子度日。
明治大學前車站一帶,喧鬧非常,滿是戲院、酒吧、超市、餐館,購物吃食方便。東京名聞世界,食物卻差,我這個香港學生吃不慣生冷東西,人人視為美味的壽司,我難吞嚥,惟有吃拉麵,浮游於湯面那兩三片瘦肉,纖弱得風也吹得起,咋吃?不吃麵,只好吃咖喱飯,甜甜的毫無辣味,用竹筷挑,翻江倒海,不易找到一兩塊肉,可幸有味噌湯,勉能進口,倒是伴在飯邊的蔬菜,蘸上沙律醬,清爽好吃。偶然奢侈一點,來一碟炸豬扒飯,已是食福無邊。日本的米飯黏黏糯糯,入口甜,卻易壞牙, 因而日本人多有齒疾。
我自出娘胎兒以來,不曾獨居,凡事都有傭人代勞,來到東京,孑然 一身,大少爺什麼都要自己做,洗衣成了我最頭痛的事。隔鄰田中太太有洗衣機,免費代洗,盛情至可忻感;對門的川崎大姊,隔三岔五送上一些草餅、蛋糕、便當給我裹腹;還有中村老婆婆,背脊微向,步履蹣跚,每早必叩家門,叫著「葉桑,你元氣(好)嗎」?答曰「元氣」,就轉身離開。 開門一看,嶙峋背影影漸漸消失眼中。當然忘不了我的日本誼母岡田壽子,老太太每個星期必招我家裏夕食 (晚飯),知我不吃魚,代之以牛柳。 牛柳在日本是貴價貨,一般人家都吃不起。九四年回香港後,我每吃牛柳,鼻子一酸,都會想起岡田媽媽。
七八年重回松原,舊居已租予一對青年夫婦,老婆婆歸長野故里, 田中一家早亦他遷,岡田媽媽則於我離日三年後,一病不起。漫步至明大前車站,華燈初上,我常去光顧的阿菊小酒館門庭依然,金髮紅唇、有 「明大前青江三奈」稱號、妖嬈的玲子媽媽生卻已不知去向。玲子,可還記得那個夜,簷前滴雨,風吹暖簾,我在店裏聽你唱著青江三奈的《國際線待合室》:「藍色燈光的飛機引行道,不知為何今日會感觸良深,相見是痛苦的,相見是痛苦的,明知道是這樣,仍然還是獨自前來,想見你一面......」此刻我欲守在引行道上見你一面,你會來嗎?
===分享文完===
延伸閱讀,內文轉自這書:
拉記收獲(二十)●夢迴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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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新宿歌舞伎町

攝影/Greg Girard
題外話
作為網民那麼多年,天天拿著手機幹甚?讚既騙不到,好亦討不了多少,倍感戇居但享受發表的自在,有個免費平台可以胡說八道,做人應該懂得感恩才對,自問付出的不多,回報少也屬平常,已經很少到所謂友好地盤留言或按讚,故雙方無來無往自然疏遠也,習慣冷清也是美事,喜歡人跡罕至的地方。從前人們在努力工作中找到認同,滿足感,如今可憐人人本末倒置地追尋網路慰藉,為了那虛擬的數字沾沾自喜,不斷擦存在感,無所不用其極,到底你是誰?我是誰?說到底都是靠大家維持這種荒謬氛圍,周而復始的運作才可持續下去。
無可否認,網絡令人眼界大開,從前要讀書才得到的知識,在孤糕可以提供。
很矛盾,如何維繫網民繼續撐場?只得兩字,隨緣。

攝影/Greg Girard
題外話
作為網民那麼多年,天天拿著手機幹甚?讚既騙不到,好亦討不了多少,倍感戇居但享受發表的自在,有個免費平台可以胡說八道,做人應該懂得感恩才對,自問付出的不多,回報少也屬平常,已經很少到所謂友好地盤留言或按讚,故雙方無來無往自然疏遠也,習慣冷清也是美事,喜歡人跡罕至的地方。從前人們在努力工作中找到認同,滿足感,如今可憐人人本末倒置地追尋網路慰藉,為了那虛擬的數字沾沾自喜,不斷擦存在感,無所不用其極,到底你是誰?我是誰?說到底都是靠大家維持這種荒謬氛圍,周而復始的運作才可持續下去。
無可否認,網絡令人眼界大開,從前要讀書才得到的知識,在孤糕可以提供。
很矛盾,如何維繫網民繼續撐場?只得兩字,隨緣。